用笔把我的一颗真心,剖给你看

与妻书

(一)

 

她早已倦极了。却迟迟不敢闭眼。

 

一闭眼,她想,她就会看到刀剑闪着光的白刃割破了战场上浓浓的血色,耳边就会响起遥遥的,遥遥的灵堂上断断续续不成诉的哭咽,正对着的是父亲和丈夫残破的尸首,后来她无数次夜半从湿漉漉的枕巾中抬起头,梦里刽子手举起的屠刀沉沉的劈向他们高傲的脖颈。

 

她也怕听见丫鬟惊慌失措的哭叫,她推门查看,却只见母亲身着素服,炫目的白绫灼伤了她的眼,曾经总是不苟言笑的面容在她的记忆中永远模糊。

 

她想她也许会看到在战场上和无数无名战士一起失踪的长兄,会看到心灰意冷选择不辞而别,从此再也没能见上一面的弱弟,会看到一位芝兰玉树的少年,眉目间的执拗和刚毅酷肖其父,若不是她因为惊惧过度早产,那个孩子也可以长得这般大了。她也许还能想起屠城时满城男子的哭喊,妇女噤声,她搂着堪堪两岁的慈儿来不及出城,胆战心惊地躲在幼年时同姊妹玩捉迷藏曾庇护国她的衣橱边,捂着慈儿发红的小脸生怕哭声引来士兵。

 

但等她已经再不能支,真的阖上了眼睛的时候,她看见的却是自己蹒跚着迈出第一-步时父兄脸上欣喜的笑容,是正在指导自己刺绣时母亲脸上严肃和蔼的神情,是自己悄悄地站在屏风后偷摸着打量未来夫婿时的忐忑,是出嫁时十里红妆的夺目,是新婚燕尔时二人难得的吟诗作对的和睦。

 

她还记得完淳是如何探下身来,笨拙地为她描眉,最后还是得她擦去了重画。她听见了慈儿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和完淳欣喜的呼声,闻到了他第一次亲自下厨为她熬汤的香气,带着淡淡的焦糊味,听真了数十年来一直模模糊糊盘旋在她耳边的诺言,“等天下太平,我们便可一起执手隐于太湖之滨。”

 

六十四年了。朦朦胧胧再她眼前展开的尽是六十四年前的旧事,从前她想起旧事来的时候总像是蒙了薄薄的纱,今天在她眼前展开时却仿佛比当时还要明晰。

 

她的手一松,突然地,当的一声,从未从她腕上褪下的玉镯突然从她枯瘦如竹枝的手上滚下,发出了长长的一声痛号。

 

 

 

 

 

“三月结缡,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

 

才读了一句,她的泪便纷纷落下。

 

“未尝以家门衰,微见颜色。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

 

德曜齐眉,贤淑和孝。

 

这令她想起了婚后偶尔琐碎的时光,譬如说,她在明明暗暗的烛火下为他补衣,就着同样的灯光,他读着如山高的军报。若不是耳边隐隐可闻帐外哨兵的走动声,到真让她恍恍惚惚地觉得古人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便描述的是这般场景。

 

有时候他会放下书,转头冲她温柔一笑:“篆儿,早些歇息罢,灯暗,待眼睛不好。”她便抿嘴一笑,前去抽走他面前的书简:“还说我呢,你自己也不知道要惜着些。”有时候他会趁她不备,绕到她身后,悄悄蒙上了她的眼睛。她惊呼出声,便佯装恼了去推开他,两个人闹做一片。有一回他故技重施,却没料着她正绣得专心,一针下去,水葱办的手上冒出个血泡泡。她还没叫出声来,他就已经急得什么似的,捉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吹气,最后轻轻将血珠儿吮去。

 

她笑他一个沙场征战之人,怎么只见了这样一点血,便担忧成这样,若是真在万军之中那还了得。

 

他答得郑重:“我可以见万军中血肉淋漓而面色不变,却不愿让你见到一丝血光。”

 

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样的日子算来也只二载,那些寻常时光,现在想来,却像是上一世的事了。

 

“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肤行路。”

 

你不得不死,我不得不生。她再也不愿意压抑久积胸中的愁苦,放声痛哭。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我的丈夫死在了清兵手下。

 

我的父亲死在了清兵手下。

 

我的两位兄长,一位如今身在军中生死未卜,一位绝望远遁。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故土不在,何处是家?你教我活着,可在这乱世之中,一个伶仃的弱女子,活着也许还不如死了,也许还能有一捧净土掩我。

 

可我必须活着,为了你尚在的高堂,为了怀中睡得正酣的稚子,我们的女儿,她还不知道她从今以后便永远地失去了庇护着她的父亲,为了我腹中还未成型的孩子,他的父亲永远也不能将他抱在怀中,听他的第一声呢喃,永远不能扶着他踏出他在这世间的第一步,指给他看他流血守卫的河山。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继续往下读去。

 

“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茕茕一人,生理尽矣!呜呼!言至此,肝肠寸寸断,执笔辛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也。停笔欲绝。去年江东储贰诞生,各官封典俱有,我不曾得。夫人,夫人!汝亦明朝命妇也。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呜呼!”

 

肝肠寸断。

 

透过他最后凌乱的语句,她好像看见了他是如何在狱中颤抖着双手写下了字字嘱托。那双手曾写下过最具有豪情壮志的诗句,落笔惊风雨,曾提起大刀将无数敌人斩落马下。那双手一直是沉稳的,宽厚的,却在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时乱得一塌糊涂。

 

你既然这样不放心我,怕我面对前途艰险,为何不亲自归来,同我一起面对呢。你知道的啊,只要你在我身边,便是刀山血海,我也会陪你左右。

 

“见此纸如见吾也。外书奉秦篆细君。”

 

见此纸如见吾。完淳,完淳,到最后,我也未能见上你最后一面。

 

她的手一抖,那写满了他心血与嘱托的帕子轻轻落在地上。怀中的孩子也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嘹亮的哭声响起来,扎得她的心一疼一疼。她慌乱地抹去了眼角不断淌下的泪珠,机械又木然地晃着婴儿,眼底映出的却全是他的影子。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这不绝的泪水,有的是志士为破碎的河山而流,有的是仁人为失去家园的百姓而流。那有没有一捧,是失去了丈夫的妻子为往后无尽的失了颜色的岁月而流,有没有一捧是没了父亲的孤儿为自己有所预感的凄苦命运而流。

 

国破家亡情安在?不如独卧青灯古佛旁。

 

她削去了她的长发。

 

来生吧,我想求一个来生,可以同你相守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二)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她的心“咯噔”一下,像在天上飞舞的风筝突然被树枝割断了线,明明还带着伤,却挣扎着晃悠悠地远去了。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陈意映开始茫然。

 

街坊四邻关于革命党纷纷的流言,她听说过;丈夫最近早出晚归的奇怪行踪,她留意过,也担忧过。她不是没有把丈夫和“革命党”这三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字联系起来,却从来没有将“林觉民”同“死”连在一起想过。

 

那好像应当是几十年后的事。几十年后。他们应当早已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她会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在小孙子抢糕点时笑吟吟的又变出一盒来。他会是一个严厉却不古板的老头子,听到孩子们的笑声也会从书房探出头,摘下院中初开的菊花簪在她头上。

 

但是现在,此刻,他在帕上蘸着血告诉她,他死了。

 

她不相信,她拒绝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

 

我当真哭了,我的心滴着血,你在那里也能听见吗?

 

你料到了我会肝肠寸断,你料到了我会生不如死。你料到了我脸上从今再不会展开笑颜,却还是选择了抛下我。

 

娇妻稚子说抛下便抛下,你好狠的心啊。对我,也对你。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

 

她任由泪洒下,落在帕子上,模糊了血写就的字迹。

 

心如刀割。

 

什么富贵荣华,于我何用。她索性把头埋进枕头里,哀哀哭号。我多希望你不是留洋回来的进步青年,林家公子,我只愿我们二人能生在平常人家,淡饭粗茶,布衣蔬食,能得个长相厮守,总也好过如今人鬼殊途。

 

可是放眼望去,中国哪有什么寻常人家。她止不住地想起他平时紧锁着眉头同她说的话,贪官当道,民不聊生,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内有贪官肆意收刮民脂民膏,寻常百姓的日子,实在是苦了又苦。

 

她想起了冬季,有时他牵着她的手在街上漫步,会遇到几个乞儿,他总是会翻遍衣衫给他们点钱,或是送上手上的一点吃食。

 

饶是如此,上一次还哈着手缩着头鼻尖冻得红红的孩子,下一次便僵硬着身子倒在了路边,再也不会起来,哀哀地看着你却不说话。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偌大的中国,早已容不下一张安定的书桌,容不下一对只想煮茶厮守的平凡夫妻。

 

来生吧,来生。若真同你盼望的那样,能有来生,请记住我,记住你同我在枕边说过的情话。

 

泪湿枕巾。

 

 

(三)

很庆幸,我们终于可以生在了寻常人家。

 

我不必因为你的晚归而提心吊胆,因为我知道你总会带着疲倦回来,嘴里嘟囔着“都怪老板加班”,而我只需要佯装生气地把门打开,凶神恶煞地威胁你下一次再这么晚回来还不带钥匙就活该被锁在门外,然后去厨房给你下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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