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笔把我的一颗真心,剖给你看

织女

我从未想过,仅仅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郊游,便让我的命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怔怔地透过破败的茅屋里塌了半边的窗,看那连绵不绝的蟹青色的天,阴沉而昏暗。直到婴孩细弱的哭声传入耳际,我才恍然惊觉:我竟然已经做了母亲,做了一双儿女的母亲了么。

 

可是不久以前,我还是父母掌上的明珠,天庭中前途光明的织女,梦想着织出最华丽的布啊。

 

也许,那一天我就不应当同伙伴一起下凡嬉游,不应当草率地认定荒野无人,便褪了衣衫在水中洗澡。这样我便不会被牛郎盗去了衣物,回不了天庭,又被迫做了他的妻——不如此,我又如何能在人间立足。

 

可是有什么错呢,我捂住脸,哀哀地哭泣。是绚烂的春光的错吗,引得众姐妹下凡只为折一支含苞带露的梨花。是清漪水波的错吗,让我们禁不住诱惑,欢欣雀跃地下水,一如我们在天庭中常做的那样,洗去身上的细汗,互相泼水戏耍。

 

我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再触碰到柳枝上才长的新芽了。牛郎将我安置在这件屋中,锁起了我回家的绿衣,牢牢地封闭了所有的门窗。直到我产下孩子,他才肯让久违的阳光穿过沉重的窗棱照到我床上。

 

“我爱你。”在我哭泣不从的时候他的双手禁锢着我,将我的头掰到正对着他,带着强迫与命令对我说:“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你不可以离开我。”我呼救的嘴被他堵上,而且即使我大声呼喊,也不会有人来救我——这周围谁家没有个拐来的媳妇呢,何必要给自己添麻烦。我恨他,恨他的野蛮与粗暴,恨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将我囚禁在了这一方不见天日的暗室。

 

夺我清白,毁我前途,将我囚禁的恶徒,是我刚出生的孩儿的父亲。多么绝妙的讽刺。

 

泪咸咸地滚到唇边,我尽力将那不堪的往事从记忆中剥去。忍住,我会回去的。回家。这是我最后的愿望,是支持我忍受看不到的黑暗的力量。

 

 

 

我等来了将我带回天庭的天鼓,却也不得不同无辜的稚子相别。

 

但这天庭已经不再是我从前熟悉的天庭了。失身于凡人已是触犯了天规,王母娘娘见我并非自愿的份上才勉强没有重罚,只是将我贬作了织造局里一名普通的仙女。

 

那本也无妨,只要能在天庭里留我一席之地遍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我原也不奢望能多有些什么。

 

可那夹杂在嘈嘈切切的防治声中的私语,却比孩子的哭声更加尖锐地撞在耳膜上,刺在心中。

 

“听说织女是被那凡人囚禁在了屋中,还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孽种。”

 

“真的吗?哎呀呀那真是太可怜了,也真是倒霉,本来好好的一个姑娘。”

 

“谁知道呢?说不定啊,织女她早就同那凡人动了私情,没想到逃不过还是被带了回来,只好说是那凡人用强——反正那人也上不了天庭。”

 

“只是可怜了那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千奇百怪的流言一刀一刀扎在我心上,遮遮掩掩目光不住地游离我身上。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不过是离开了四五日,从前相熟的闺友开始对我若即若离,以往待我恭恭敬敬的仙女现在变得趾高气扬,从前待我青眼有加的上司开始对冷嘲热讽。

 

我一直以为被牛郎囚禁是我在人间做的一场噩梦,梦醒了,也许会有惊慌与茫然,但总归是见到了天光。现在我只觉得,噩梦醒来了,也许你还会做另一场噩梦。

 

从前同伙伴嬉闹,我时常将纺锤纱布乱放,偶然寻不见了,打声招呼便有伙伴将自己的借了我。现在我发现若是我向周围的人借些什么,他们都是扭扭捏捏地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实在架不住我的请求借我使了一阵,归还时要不很不耐烦地道一声“送你了”,要么拧着眉毛接过,转头将东西在天池里洗上一遍,像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秽物。

 

我知道为什么。他们嫌我脏了。我脏了。

 

只有默默忍受。忍过一天又一天,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梦就醒了。

 

直到有一日,织造局里最善良最纯洁的七仙女找到了我。

 

“姐姐,你说,若是爱上了一位凡人,当真是罪过吗?”

 

我望着她清澈如水的双眸,叹了口气。

 

“爱上凡人不是过错。”

 

“可是为什么爱上了凡人却不能相守?”

 

我隐隐猜到了她想同我说什么,抿紧了嘴唇,一语不发。

 

她将这当作了逃避。“姐姐,你可知那牛郎,是切切实实地将你放在了心上?你可知自从你返回了天界,他日日借酒消愁,一蹶不振?你可知他是如何大声质问天兵天将,说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本该同他白手到老?他待你,可是真心实意的啊!”

 

好一个真心实意。好一个真心实意!我忍不住放声大笑,想起了牛郎威胁我若是我胆敢将他囚禁我一事泄露出去半分,他便豁出去毁我名誉,让我在天庭再无立足之地的狠戾,想起了牛郎在我有孕时对我不闻不问,还勒令我织布换钱供他吃喝,想起了我苦苦哀求他放我回去,我日后定当送他富贵荣华,却只换回了他冷笑:“我可不信你们女子的花言巧语,东西只有在自己手上才踏实。”

 

我走了,他却做出这副模样来。

 

“姐姐,你错了。”七仙女看着我几近疯癫的模样,终于开始害怕。“天庭很好,但是再好,又怎么抵得过一颗真心?姐姐,回头吧,牛郎待你很好。”

 

我气得止不住得颤抖,像是透过重重宫殿,看到了破旧的茅屋里牛郎的狞笑。织女啊,我用威胁留不住你,用孩子拴不住你,那我就用流言织做网,一点一点收紧,让你被包裹得透不过气来。

 

我向来清高自持,并不爱同人述说自己的苦楚。何况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若是不信者,这些都是我嫌贫爱富,抛夫弃子,污蔑枕边人的铁证而已。

 

太累了。太累了。见我满面疲态,七仙女以为我有所松动,递过来一面观尘镜:“姐姐,你自己看罢。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她想让我看牛郎在人间是如何思我念我,为我不思茶饭,日日无心旁事。

 

我却看到了当初我念在孩子的份上留下的金钱被挥霍殆尽,茅屋却破败如昔。我的女儿已经十二,却连一件像样的裙子也没有,寒冬腊月里依旧穿得单薄,小脸冻得通红,手上满是冻疮,干瘦干瘦的。他的父亲还是当初那个模样,惯会喝酒,叹骂天地不公,将肉菜均分给他和儿子。

 

观尘镜只能溯昔,我却透过它看到了未来:我的女儿,自幼失去了母亲,爹爹不爱她,懵懵懂懂长到了及笄年华,草草的就许了一户人家。那彩礼钱给了他的哥哥,为了迎进门一个同样瘦瘦小小的还没张开的女孩子。

 

纷繁的流言击垮了我,尚且可以装作不知,冷酷的白眼伤到我,还能闭眼不看。但是看到我的骨肉灰暗的,一眼就可以忘穿的未来的时候我犹豫了。我的人生已经毁了。我在天庭,永远只能是身份低微的仙女,受人耻笑,那也就罢了;可是我的女儿,她何其无辜,却要遭受如此不公的命运。也许我回去,还可以救她。

 

回去吧。我听到了心底不甘的叹息,却又别无他法。天庭虽大,早已没有了我的容身之所:我留着,是笑柄,是耻辱,是荡妇,是恶妻,是狠母,留下的是狠心毒妇的恶名。我回去,是光荣,是勇气,是佳话,是贤妻,是良母,留下的是一段千古传颂的爱情。

 

多么可笑。从地狱里回来的人发现,天堂里的人非但不会对她的遭遇报以同情,还会将她劝回地狱中去,表彰她的勇气和情谊——反正受苦的并不是他们,他们只是公正而理性的看客,需要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做无聊时的消遣。

 

所以,我现在立在鹊桥上,茫然地看着周围闪烁的星辰。

 

是谁的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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